┟芍ゎ藥┈╃ 16
发表于: 2007/11/25 19:00 引用 回复 只看该作者 1# TOP
童生
性别: 保密
积分:0
阅读权限:0
帖子: 0
加入时间: 2007/11/12
最后登录: 2008/3/3
父亲的形象一点也不典型。
  父亲腰圆膀粗,体重一百七十多斤。走起路来,胸前的肌肉乱颤,绝对是一种福相。但是,父亲是农民。十指粗短,两手结满厚茧。一口牙又黑又黄,惹人讨厌。
  父亲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以至于我小时候写作文不得不这样写:“爸爸头戴大盖帽,身穿绿军装,身材魁梧,双目有神……”现在回过头再看,天哪,谁知道这是谁的父亲?
  父亲最经典的姿态就是搬个小马扎,坐在淘好米的水盆边安静地包粽子。他一只手捏一把刷净叠好的苇叶,一边说话,一边用另一只手依次往里面填入茳米和红枣。然后,把苇叶裹严实。接着,嘴里叼一根绳子,两只手握住粽子一转,把它捆好,再放入另一只大盆里。
  “肖庄粽子”是我们那儿的名吃,声震四方。不知道“肖庄粽子”,你肯定没去过山东金乡。父亲的手艺并非祖传,祖上从来没有人从事过这种营生。十几年前,国家通货膨胀,面粉涨到三块多一公斤。父亲看着种地根本不能养家活口更不能供养我们兄弟俩上学,才老着脸皮跟村里人学的手艺。好在村里人善良老实,并没有因为父亲要抢他们的饭碗而在这件事情上刁难父亲。
  父亲一干就是十多年。这十多年,不仅把我由初中送到高中,由高中又送进大学;而且给弟弟起了一个院子,把弟媳迎进家门。另外,还先后送走了爷爷、奶奶两个老人。
  包粽子的活太拖累人。不分五冬六夏,晚上十点还不能入睡,凌晨四点就得起来掀锅、赶集。夏天稍好一些。冬天两只手一整天都要在冷水里泡着,皮肤冻得发紫,说不受罪那是假的。十年里,见够了父亲坐在马扎上打盹,一只手里还攥着刚刚捆好的粽子。十年里,父亲的体型一天天臃肿起来,精气神也一点一点地蒸发掉。十年里,父亲的背一点点驼下去,弯成山水画里面的拱桥。
  父亲年轻的时候,脾气非常不好。我亲眼看见过父亲当着母亲的面把一大包白砂糖摔在地上。亮晶晶的糖粒撒在地上,在土里乱滚。破了口的包装袋咧着惨白的大嘴躺在那儿,跟当年父亲杀的一头山羊一模一样。小时候,母亲经常一边做饭一边向我诉说她当年的故事。母亲说,她跟父亲生气,在姥姥家躲了三天父亲也没去接她。第三天傍晚,母亲说,不能跟这个人过了。于是,偷偷潜回家中,收拾了一只包袱就走了。母亲说,怪就怪你姥爷那天发现我走了之后,让你小舅来这儿找我。你舅没找到我正打算回去,一转弯,碰见你父亲给牛拌好草料,从牛棚里出来。他又把我追回来——都怨你小舅!我非常同情母亲的遭遇,每逢此时便同母亲一起埋怨那时还不满十岁的小舅。全然没有想到那一次如果母亲真的走了,又哪里会有后来的我?
  父亲的脾气,我是领教过的。一次,我跟堂兄斗气,一不小心用煤渣把村里刚铺设的自来水管道砸裂了。白色巨大的水柱从裂口喷射而出,有两三米高。我当时吓坏了,至今回忆不出自己是怎么逃离“犯罪现场”的。回到家里,我就惨了。我正躺在床上睡觉,父亲把家里的菜刀一把拍在母亲陪嫁过来的厨桌上。我大睁着眼睛,四肢痉挛,泪水夺目而出,大声尖叫着……在五岁或者六岁那年,我过早地体验到死亡的威胁。父亲厉声责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又一次把菜刀拍在桌子上。菜刀闪着白刃“哐哐啷啷”在桌子上乱蹦。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两脚乱蹬,双手狂舞,再一次尖叫起来……我觉得那把菜刀很快就会落在我脖子上。然后,我就要死了。时隔多年,我仍然能听见自己当年凄厉的嚎叫。那张桌子上,至今仍留有刀尖划过的痕迹。不知道内情的,一定以为是我们兄弟俩小时候的杰作。实际上,那是父亲的手笔。
  年轻的父亲有力气,非常能干。父亲常常说起自己十六岁那年的故事。那年夏天,他抱着一个打场的石磙围打麦场走了一圈,引得全村人都瞪着眼睛看傻了眼。因为,那个圆鼓囵囤的东西,足足有三百多斤。这一幕,我是没能看见。然而,我小时候见过他帮邻居家里打夯。那时候,都是父亲抓石夯的木把。他一手挽住一根绳子,一手抓住石夯的木把,大伙一吆喝,猛地往上一提,然后松手,让石夯重重地落下去,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做这些的时候,父亲全身的筋肉有节奏地一紧一松,看得年少的我无比兴奋。父亲年轻的时候,一顿吃三个大馒头杠子,骑自行车出去买棉花,一天能骑二百多里。父亲老骂我们没有力气,说吃白面馒头长大的,反而不如吃糠咽菜长大的有能耐!
  的确如此。我十五岁那年,家里把喂了近十年的老牛卖了。初夏的时候,天旱得厉害,地块全都板结。父亲带着全家在一只独轮耘锄前面拴了几根绳子就出发了。那耘锄,本来是给牛拉的。牛卖了,应该是牛出的力气,只能由人代替。在棉花地里,一个单趟没撑下来,我肩膀就痛得受不了了。于是,右肩换左肩,换来换去,哪个都疼,最后只好背过手来拉。父亲说不行,你去扶耘锄,让你娘来拉。但是,我两只手的力量哪能按得住耘锄?只好看着锄铧擦着地面往前跑,在地面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走了几步,父亲一回头,说这怎么能行,还是你来拉!那一次,我坐在地上哭了……父亲却笑了,说现在知道好好上学的重要了吧?
  我上高中那一年,父亲生了一场大病。四肢乏力,浑身发热。到医院一检查,说是植物神经紊乱。吃了一个多月的药不见效果。又一检查,说是心室血液流滞——心脏出了问题!全家人吓了一跳,两个姑姑也很快赶来探望。那一年,我十七岁。
  晚上,父亲睡不着,自己数数。从一数到一百,还是一点睡意没有。数到一千,也还是睡不着。他心思太重。他知道自己病了意味着什么。他恨自己的病。有一次,在地头的树底下休息,我们看着他晃晃悠悠从远处走来,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柳条。等走近了,我们才发现他腿上一道一道布满了血痕。母亲惊慌地问,这是怎么弄的?父亲微笑着说,我自己抽的。一个大娘惊讶道,你抽它干什么,你不疼?父亲说,不疼。我就想看看它怎么这么热!说着,扬起柳条照腿上又狠抽了一下。那儿马上又多了一道肿胀的伤痕,跟其他的痕迹错综交织在一起,让人看了心寒。母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赶忙站起身来,一把夺去他手中的柳枝。
  母亲对我说,父亲病了,家里的活你得多干点。我也想多干点,可是我会干什么?十七岁,第一次背上喷雾器给棉花打药。两条背带勒得肩膀通红,疼痛难忍就不用说了,光是辛硫磷农药那气味就让我头晕并且恶心。我挥舞着喷杆,飞快地往前走。一个来回下来,喷雾器里的药,还剩下大半桶。父亲说,你放下,我来!背起喷雾器就往地里走。
  好在父亲的病很快就好了。要不然,现在我们全家还不知道处在怎样一步田地呢!
  我常常佩服父亲的勇气。八九十年代,私自贩卖棉花还是违法的。迫于生计,父亲才不得不干了这一行。父亲曾被政府抓住过一次,罚了点钱,把秤给没收了。而那杆七十二斤的大秤,是小时候称我体重唯一的工具。后来,父亲又换了杆三十六斤的小秤。但是,不幸的是,没过几天又被政府把秤砣没收了。父亲恼了。在又一次被抓住之后,他不仅巧妙逃脱,还偷了一枚秤砣。从此,那杆三十六斤的秤又能发挥作用了。
  父亲玩得最绝的一次是跟三叔一块儿。两人装了高高一三轮车棉花正满载而归的时候,碰上了工商人员。俩人掉头就跑,下公路,上干渠。工商局的开着吉普车在后面想,前面没路了,看你们往哪儿跑。所以,他们也不急,跟着父亲的车慢悠悠往前走。他们不知道这条路是父亲走熟了的。一上干渠,父亲就换了慢档,优哉游哉地往前走。工商局的吉普车,上了道,才发现路太窄,车身太大,根本没法通过。在远处,父亲和三叔下了车。三叔兴奋地朝他们大声喊:“伙计,怎么不追了?”父亲说,远处工商局的几个人下了车,看着他们直跺脚。
  父亲能吃苦。小时候,我们兄弟两个没少让他为难。弟弟出生的时候,正赶上计划生育抓得厉害。弟弟一出生就被罚了二百块钱。那时候钱值钱啊!家里东挪西借,才凑了二百块钱。弟弟出生后严重营养不良,贫血。一岁多了却两眼木然,不会说话。我十岁那年经常头痛,吃了好多药都不见起色。后来,父亲带我几次去济宁,下商丘,还到过济南。钱没少花,最后查出来是鼻炎。父亲带我东奔西跑,拉了一屁股债。然而,父亲从未叫过一声“苦”,从来没有说过,“咱没钱,这病咱不治了。”一项项检查结果出来了,都是正常。父亲就安慰我说,没事儿!只要检查结果正常,咱怕什么?其实,那时候,父亲经常是彻夜难眠。
  父亲小时候讨过饭。父亲经常说起当年他拿着一根棍子,抱着一只大碗要饭的情景。也许父亲的坚韧和要强,早在那时候就播下了种子。
  父亲手巧。编筐编篮子,是父亲的强项。修理自行车、三轮车之类更是手到擒来。最主要的,父亲写得一手好字。一点一画,虽比不上韩柳颜欧,在我们村里也算赫赫有名。
  父亲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没有任何不良嗜好。
  但是,父亲老了。
  每个人都会老,但是我没想过父亲有一天也会变老,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去年弟弟结婚那天,我惊讶得发现父亲变了。我忽然觉得父亲写字的时候带着一副老花镜是那么不合适。毕竟,他刚过五十岁。而就在不久前,他还一辆自行车驮了我们一家四口到城里去玩。就在不久前,父亲还说过一定要带我们全家人爬一次泰山。难道这一切都将成为父亲永远的梦,一句无法兑现的诺言?
  过年的时候,父亲再也不跟我们一起出去拜年。父亲在家里等待别人来问候他。然后,裹上一件厚棉大衣,步履蹒跚地走出去……
  弟弟婚礼之后,剩下一些木炭。我问父亲怎么办。父亲笑笑说,等明年有了孙子的时候再用。而那种笑容,我似乎只在十几年前从早已过世的爷爷脸上读到过。
  父亲又病了,在弟弟结婚之后。父亲说,包粽子这活不能再干了,太累了!父亲是累垮的。一年多来,父亲从来没在晚上十点之前睡过觉,也从来没在凌晨四点之后仍在床上躺着过。现在,父亲每干一会活都要休息一会儿。一晚上加班拔三亩地的棉花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甚至,他都好久没发过脾气了。
  父亲希望我能回去工作,好使他老来有靠。
  我说我还要接着考研。父亲在电话那端唯有沉默。沉默之后,父亲说,你这样一年一年拖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我知道父亲顾虑的是什么,我说那个学校承诺给予助学贷款。父亲声音喑哑,低沉地说,我跟你娘身上都有病,我们得让你们养着……
  这一次,沉默的是我。
关键词 修改tag
海豚想給天使個吻,可天太高;天使想給它個吻,可海太深;我想給妳個擁抱,可路太遠。

快速回复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