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外婆去的很突然. 我从学校赶到医院,看见医生正用一根针扎外婆裹过的小脚.我曾一度对这双小巧的脚充满了神秘的幻想.每当看见可心的鞋子却穿不进去时,我就恨不得用一块布把脚缠上.直到有一天,外婆拿出一把又大又钝的剪刀让我给她剪脚趾甲,我第一次看见了外婆那双只盈三寸的脚.看着被压扁了的变形的小脚趾头,我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一失手,那青白的死肉上竟开出一朵丰润的红花.外婆疼得抽回小脚,骂我笨,说还是二姨心细.我当然不承认是自己笨,只是那把剪刀太大太钝了.而这次,无论医生怎么用针扎,外婆再也没有抽回那双小脚. 母亲无力地说:“外孙是狗,吃饱就走”，于是我留在江的这岸家中，我如释重负。我实在不愿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的场面，一次就够了。而我更担心的是自己在众人的悲戚中会没有告白的眼泪，这倒不是我对外婆没有感情，只是我不相信外婆就这样走了，怎么会呢，她昨天还好好的和我说着要带我回老家看海去。 天是很朗晴的，我却觉得屋子里阴冷得很。我在屋里坐一会，走一会，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喉咙里痒痒的，却什么也没有，死一般的静伸出手扼住了我的脖子，我本能地走向录音机，放进一盘快节奏的迪斯科舞曲。但一想到隔壁邻居会听到，只得作罢。 我越来越坐立不安，于情于理，我都是该为外婆守灵的。我下定决心，只要有眼泪，我一定哭倒在外婆的灵枢前。我对着镜子酝酿感情，告诉自己外婆孤单单地躺在另一个世界里了，外婆最怕一个人呆着的，外婆曾颠着小脚在晨曦中给我做着早饭，曾在昏黄的灯下给我做了个漂亮的花书包，外婆那灰朦朦的眼光望着远方，说是要带我回辽宁老家看海……可越想就越不觉得外婆已经去了，我清晰地闻到了外婆煎鱼的味道，香极了。 出完殡，全家人都精疲力尽地瘫坐着。母亲笨拙地爬上冷炕，哭起来。那声音呜呜的，犹如这深秋的风吹过竹筒，低沉，悲哀，回旋，萦绕，伴着一声声“我的妈呀”的间奏。这声音让我遐想起来。小时候，我时常违反禁令，钻进外婆那间堆满旧东西的仓房，并总会令一些旧物欢快地来一段瘫塌，于是外婆颠着小脚追打我，但她从来没有追上过我。我还常常偷摘几只外婆晒在屋檐下的红辣椒，用线串上，挂在脖子上。我唯一不破坏的，是窗台下那几株黄色的地瓜花，我总是希望外婆把那个旧仓房拆了，再多种几株美丽的地瓜花。外婆家的堂屋很暗，只在南面开一扇小窗。靠西墙摆着一张供桌，上面摆着几盘令我垂涎欲滴的点心和一盘带着红点的馒头。供桌上还有一只总是烟雾袅袅的香炉，里面的香灰总是满满的。我从来不拿供桌上的东西，甚至不敢多看一眼，莫名地对供桌产生一种畏惧心理。外婆就是坐在供桌旁对我说：你要知道疼你的妈，你妈可苦呀！而那时我的注意力正集中在各种各样的点心上。以后，每当我在孩子的额头点上一个红点，就会想起那盘带红点的馒头。 母亲还在哭，就象在唱着一支节奏悠缓的古老的歌谣。母亲那枯槁瘦弱的身子蜷缩得可怜，沉重的负担使母亲失去了一个女人引以为豪的水色。多年以后，回味外婆在供桌旁说的话，立刻有一种崭新的责任感涌上心头，我想拥抱母亲，就象小时候母亲拥抱我一样。 母亲的声音渐渐嘶哑，低弱，我却一直不敢劝慰一句，不仅是因为我知道劝慰是无用的，而且因为我心中无可补偿的愧疚。尽管我不去守灵是母亲的决定，但我明白自己做了一件永远无法改正的错事，心，虚的很，怕别人注意我，责备我。 一家人沉默不语地坐着。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打开灯的开关，被那“啪”的一声吓了一跳。这声音在沉静中太刺耳了。在母亲昏睡以后，我独自走出了家门，在深秋傍晚的凉风中，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收获已毕的西山的谷地。晚风在空荡荡谷地中回旋，呜咽如母亲的哭声。而外婆的花园一定也如这野地一样荒凉了吧？我再也看不到那美丽的地瓜花了，再也看不到老家的海了，再也不能捧起你那双小巧的脚了……外婆，你相信吗，我会比二姨更细心…… [em04][em04][em04][em08][em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