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一枚戒指（社长推荐） 　　奶奶有一枚真金戒指，那戒指平常得不能再让我说它点什么好。可是我把那戒指戴了许多年，从1982年我6岁时起，它就戴在我瘦弱的指头上，一直戴到我上中学了。它代表着奶奶的爱和一种承诺。这个承诺究竟是什么，是对谁而言，我当时并不明确，但我习惯戴着它，也许觉得小女孩有那么一枚真金的戒指是很值得骄傲、炫耀的事，于是我就一直戴着它，戴着它，有时抚摩它。 　　奶奶常常对我絮叨：“我的儿子刚解放就去美国啦，他现在在美国，有4个孩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很本事！”我戴着奶奶的戒指，看着它，没觉得它有什么特别的。 　　奶奶还在说，像是自言自语：“我一出生就被我那个抽鸦片的爹丢到马桶里，他要淹死我。我娘又把我拣出来，养到15岁就把我卖给县太爷做填房夫人了。我15岁，他60多岁，他和我爹的年纪都差不多，我给他做老婆。我又比他的儿子女儿都小，他们都20多岁了，我才15岁。我16岁就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没过几年就死了。分了家，我就带着儿子从长汀县来福州了。那时打战了，后来又解放了，我儿子和他同学一起去了美国。他就丢下他孤苦无依的母亲在这里……”奶奶说到这无语了，老态龙钟地走进厨房里煮饭。 　　我看着她那副佝偻着背的样子，想象她年轻时美丽的样子，还有她温和地使唤下人的神情，解放后她同有钱的妯娌穿着旗袍站在巷子里拉家常的情景，我无法准确地探知出奶奶的内心世界是怎样的！她毕竟是曾经青春美丽过的有钱夫人，后来为了生活，她做过富人家的保姆，捡过垃圾，遭受与儿子天各一方的精神折磨。她是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但她和蔼、详和、善良、平易近人，只是爱对所有认识的、陌生的人讲她不幸的身世和美国的儿子故事。她这些故事已经对我讲了数百遍了，尤其看见我手上的戒指时。她甚至拉着我去金店，要把戒指改造成耳环，让我戴上。我死也不肯为了浮华的美丽去伤害自己的身体，最终她也妥协了，毕竟戒指跟了她太多年，她也舍不得改样，但她想讨好我，最终是要博得我妈妈的笑。 　　这怎么说呢。奶奶其实是我外公的大姐姐。因为唯一的儿子不在身边，外公就把他的小女儿过继给姐姐做女儿。外公好赌成性，外婆又生病不能做事，三个儿女养不活，奶奶只好挑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先是做保姆，又到食堂洗碗，后来捡过煤渣，还搬运过石头，就那样柔弱的身躯，她一直等把外公的三个儿女养大成人了，才休息下来，这时她又帮衬着过继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带孩子，并把我拉了去做她的孙女。 　　我孩提时就只知道奶奶的儿子远在美国，是不会回来了。于是照片上奶奶的儿子，我的表舅像奶奶的一个口头禅而已，从来不让人去多想。 　　外公外婆去世后，奶奶一个人孤独、寂寞地生活了十多年。1992年时她83岁了，人越来越老了，向人唠叨她儿子的事比讲述她自己的身世的时间要加倍长了，随后越来越长，再后来就几乎听不到她讲她自己了。我每次去看她，她就去抽屉里捧表舅的相册，很慎重地端到我面前。我不看，她就无奈地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或者吩咐我搬动她陈旧又笨重的皮箱，因为里面有那枚我还给她的真金戒指。她总是说，等我结婚了，她就让我母亲把这枚戒指拿去改样，算是她给我的礼物。她说的时候表情很认真，眼神却很茫然。最后她那茫然的眼神变成了呆滞，因为她得了白内障，什么也看不见了。 　　奶奶住的屋子光线很暗淡。每次我站在她那扎满细的、深锈的铁条的窗户那里，挽起发白、破旧的窗帘，向外看去，就见青石板路对面的巷子口站着个同样衰老的女人，坐在井边上，拄着拐杖在晒太阳。她穿着十分体面，脸上的表情总那么慈祥、温和，使我总以为她是我的另一个奶奶。但她是我奶奶的一个亲戚。奶奶曾告诉我，住那巷子里的人大都是她夫家的亲戚，他们都有钱，有一半在解放时就去了港台、英美等国。奶奶一直和他们来往，彼此互通信息。我那时想，这大概就是奶奶青年时不敢再嫁的缘故，晚年时的精神慰籍吧？ 我总以为奶奶就在这样寂寞无奈的和邻居、亲戚们的闲聊中把不多的晚年时光打发走了。谁知，1997年夏天她在美国的不孝儿子71岁高龄了，忽然回来探望母亲了。阔别50多年，她的儿子领着一双儿女回来，跪倒在她脚下，眼泪涟涟地诉请奶奶的谅解。奶奶不通英语，无法和她的孙儿女们对话，只好揣着他们的手笑笑，而对她的儿子，她看不见他年老的样子，就不断关切地询问他身体如何。他儿子径自哭着，话一句也答不了。 　　在我们惊愕奶奶的从容冷静时，奶奶做了更让我震惊的事。她让人从她的皮箱里取出那枚真金戒指，慎重地戴在了他儿子的手上，千方叮嘱他好好存着，因为是奶奶丈夫的赠物。他儿子哭完了，回顾了一下奶奶的住房，觉得实在不能久留，就带着他的儿女们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奶奶不能目送，就让我们把她抱到轮椅上，推着出门送她儿子远行。奶奶自始至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后来也再不向人诉说她儿子的事了。她的心变得极其宁静、温和，似乎在等待着死亡了。可是她仍然怕我母亲丢弃她，时不时找个什么借口让保姆打电话通知我母亲过去。时间长了，母亲也意识到了奶奶内心的慌乱与恐惧，但母亲不知道是缘于什么，直到奶奶去世前的那一刻。 　　奶奶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眼泪不断地流着，虽然几年前母亲已经为她寻遍名医医治好了眼睛，但此时她不愿意睁开眼睛看见母亲痛哭的样子，只是求母亲谅解她把戒指给了表舅，因为她曾向她的夫家承诺，她永不再嫁，一切都只属于夫家，当然也就包括这枚戒指了。她可能原以为实现不了这个承诺了，但未曾料到儿子会回来取走。 　　2000年，奶奶走了，在母亲的原谅中宽慰地笑着走了。我的心却沉重极了，忽然觉得照在奶奶和那巷子里的阳光有一种非常陈旧暧昧的感觉，仿佛让人看到了20世纪初的社会状态——封建、封闭、愚忠、浮华、漂泊、梦幻。 　　是的，奶奶当初让我戴那枚戒指，其实要表明外公对奶奶下的承诺：母亲是她的女儿，我是她的孙女，我们须对她尽养老送终的义务。可谁知这后来成了奶奶对她的夫家、她的贞洁表忠心的媒介了。表舅是戴上它，满意地走了。奶奶紧绷了多年的表情也由此放松了，我这才明白，其实奶奶对她儿子没半点埋怨，只有挂念、期待和祝福。现在她又找回了儿子，可以不需要我们对她尽义务了。可妈妈不这么想，一直始终如一地孝敬她，从没把那戒指当作什么慎重的承诺，因为妈妈永远也忘不了奶奶对她的抚育之恩，如母之亲情。所以，那枚戒指对于妈妈而言，没有什么意义，对于奶奶，说明她是那个时代的坚贞不屈的贤良女人！ [align=right][color=#000066][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11-26 8:55:12编辑过][/color][/alig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