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loha

梅舞先秋

stolt 发布于 2012/12/23 10:49 浏览: 1115 回复: 0 所在分类:推荐 tag:推荐

 

绣眼鸟如帛缎撕裂般的嘁喳声突破视野,我的眼睛遭受创伤。我站在生与死的边界上,同时被两者抛弃。在此瞬间我做好了一切凭吊的准备,眼神如干涸的土地决然龟裂,耳膜在记忆的抽搐里簌簌抖动。

我的缅怀要从一百年前开始,一百年前按照众人所看见的事实,伯颜是无可争议的元军统帅,而宋宗室,只是在扮演羔羊的角色。当元军把他们的青天覆盖于大地之时,我们,变成最下等的一类人,被圈牧于元人的牧场上,藩篱之内。临安的一草一木被一寸寸投射到宋人的记忆里,它们涅槃与伯颜如土临安的三百年前,剩下的只有黄沙与眼泪,那便是三百年后的日子。

那天临安红梅的盛开使所有的草木自惭形秽。可那是一场多么嘈杂的闹剧,这个可怜的文化臻至历史顶峰的朝代在元人到来之时一切定格。每一朵梅花的开放都像是一个奴隶的呻吟,它的香味混杂着挣扎的气息钻入人们的毛孔,仿佛在脆弱神经的罅隙里努力厮杀。

临安城的灾难将要降临,而对于我们那是猝不及防的毁灭。伯颜入宫宣召,它作为征服者亦是一位从容的协调者,他开口:“免系颈牵羊。”于是,母后(谢太后)跪在大殿上,哭着对小皇上说:“天子圣恩,你、你赶快跪下拜谢……”这也是亡国之君不幸地有了幸存机会的不可容忍的遭遇呵。我想起从前看过的皮影戏,皮影被站在幕布后的人操纵着,说着他们想说的话,做着他们想做的事,而皮影,荣辱皆由命。那个晚上我看完这一生最后的皮影戏,我的命运随黑夜一起沉沦。我并没有试图看清幕布后的那张脸,只是他最终停留在空中的手指,不动。

那不是梅花盛开的季节,却是一场空前的凋敝。风也陷入迷乱,左左右右,梅花的浮动与低吟象征着某种古老的信号:在无路可走时,逃亡不比降服卑贱,武器不比枷锁沉重——我们怎么能坐以待毙直到伯颜下令将我们马踏成泥?开玩笑。

我与皇兄一路向南,马车颠簸,慌乱的马蹄迸溅的火花便在大宋王朝的历史上烙出窟窿。百年前我的祖先宋高宗,他在定临安为都城时,就注定了这个王朝必将在他族的一尺白绫、半壶鸠酒中无可挽回地迅速夭折。如果那天临安的梅花可以灼伤眼睛,那么大宋国人的眼神都像他们的记忆一样,结上了痂,滞停在这一百年间,里面是一个个不堪回首的过往的游魂。 马车拖着我们的命运在道路上趔趄向南,它似乎企图压平南方土地上鼓暴的青筋,可它本身却已伤痕纵横。

临安开始鸣金。降礼开始。大宋的皇帝、太后、一众官僚将一并被押往燕京。大宋的君臣似乎并不渴望着报复伯颜因厚待他们而让他们遭受的屈辱。屈膝受封是伯颜显得大度而深沉,他让这个温文尔雅、崇尚中庸之道的民族在元人的旗帜下免受诛杀,因此也可避免令人反感的举措惊动他的追随者和温和的投降者。大宋御史奉上玉玺的刹那,红梅停止绽放停止鼓噪,静止成为野性的却苍白燃烧。就像一个人痛苦地觉醒于午夜,广袤的黑暗如利刃霍霍而来,穿透全身,大宋瞬间散架。

如果以为伯颜除了攻占临安虏获大宋皇帝之外没有其它目标,这显然是重大的错误。他继续多我们穷追不舍,我们晚年只得在福州站稳脚步。也许是上天也觉得大宋荣祚未尽,就在小皇帝封为瀛国公的前一天,我的皇兄益王赵昱,在张世杰等将领的拥护下在福州即帝位,国号景炎,我磕磕巴巴地喊着我的生母,宋度宗的杨淑妃,那晚彻夜的烛明让这个南宋流亡小朝廷显得清醒与孤傲。所有的人都怀抱着人类所能怀抱的最高希望,使自己那深深破败了的家国,在某种形式上得到新生。

关于那天皇兄的登基,很多细节我无法描述。在烛火嗞嗞的声音里我陷入了不可抑制地恐慌之中。母后穿着玫红色的纱衣,长长的衣尾拖在地上,似乎有一阵风可以将蜡烛全部吹灭,这阵风吹走空气中所有的细屑,见母后的衣尾吹起,然后场景落在了两军对垒特意留下的楚河汉界。曾经一颦一笑都会成为他人心中历久弥新的经典的母后在香消玉殒之后,更令人相信她脸上隐约的微笑源自绝望。可我独偏爱这种微笑——这种容易使人误读的微笑。

烛火冲击着我的眼眸,盛开出空城前临安的梅花。梅瓣拍打着空阶,如水滴般,啪嗒,啪嗒。曾经的宋消逝于燕京,曾经凋零的梅花如这火焰,高速、剧烈地击中亡国的思绪,翻起脾胃的痛楚。我听见大宋的血脉倏倏流尽,拜跪于元军的脚下,我们怎堪忍受如此的凌辱!这必将深深地损伤大宋,甚至湖鹅造成永久性的毁坏。因此,我们必须逃亡,我们决定以最直接的形式反抗元军。

母后的声音在若隐若现的烛光中消散。她说:“皇儿啊,大宋三百年江山气数业已殆尽。

  业已殆尽?

元军最终还是挥戈南下,势如破竹,不可一世。景炎二年,福州沦陷,我们别无选择。为什么这种枯萎的气息如此熟悉?我仿佛又置身于临安城,梅花的残瓣在人们诧异的目光中起飞,血色蔓延。在他支离破碎的瞬间我转身逃之夭夭。

元人意极其野蛮的行为侵犯了大宋高度繁荣的文明,这是对大宋莫大的讽刺。他们杀死的一半的大宋国民,剩下的另一半为他们耕犁、织帛、提供奢侈品。可当这些武力的煽动者志得意满,认为统一江山指日可待,几座负隅顽抗的城池传檄可定,些许南下的宗室唾手可得之时,他们万万没料到,轻敌隐藏着危险。正是这几座城池,些许将士,另他们遭受前所未有的阻力,他们飞扬跋扈的每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

元军并没有放松灭宋的步伐。福州沦陷后,我们在大将张世杰的带领下直奔泉州。泉州市舶司以既保留又坦白不过的方式,开始打击昔日的国君。张世杰抢夺船只出海,我们只能流亡到广东。一路上我听到绣眼鸟的嘁喳声,尖锐的割伤空气,尘埃在空中凹凸不平。此时我才知道,伴随绣眼鸟而来的,是梅花,而梅花是如此忍辱负重的生灵。

对于逃亡,这些时日我已司空见惯。谄媚无能的嘴脸进向北方,手无寸铁的坚守着朝向南方。大宋一极其艰难的姿势接受蹂躏,追逐者的手直戳大宋的心脏。当历史遭遇洗劫之后,它只能沉默。可我们如何以决绝的方式宣告大宋的灭亡,打碎大宋的眼神,堵塞四面八方的缺口,站在原地困惑,不知所措——于是我登上的皇位。、

没有哪个帝王站立于文明世界与野蛮世界之间自由度选择生死,我也不例外,谁都不例外。我的皇兄宋端宗准备逃往雷州时,遇到台风,帝舟覆没,皇兄溺于水中未死却因此一吓成病。可为什么,我亲眼看见一只暗绿绣眼鸟坠入水中,溅不起水花?我说:“母后,母后,你看见临安的绣眼鸟了吗?”母后愕然。

我的皇兄逃到暹罗,最后死在那里。南宋流亡小朝廷在岌岌可危之时暴露出致命的伤口——他们不断寻找宋朝赵氏后人为主,再图后举。于是我仿佛作为大宋最后一个跳墙之犬在广东登基,年号祥兴。

关于我的死后人很少提及,或不愿提及。元军鸣金的十四声勒住我的脖子,三年前本应为我奏响的降曲在此刻得以完美的充溢我的记忆领地,如受蛊惑的婴儿的哭声,悠远而凄厉。

十四声。

我们无路可逃。张世杰为防止士兵逃亡,已下令尽焚陆地上的宫殿、房屋、据点,堵塞西撤路线。南宋流亡小朝廷一半留在了被付之一炬的土地上,而另一半,在这数千艘没船只中漂流不知去向。难道真的如母后所说,大宋三百年江山气数业已殆尽?或许我早该看到这样的场景:在伯颜入主临安的时候就将大宋埋葬,大宋永远躺在临安的那一汪水泊之下,而我们这些游魂,继续走动。我们只是置身于历史之中,历史将我们前推或后移。一旦我们脱离历史,便固定下来,像大宋一样埋在临安,看周围的人带走周围的柳色,却依旧醉生梦死。

当崖海之战将决定大宋命运的权利交与元军时,历史静止在祥兴二年三月。百姓所顶礼膜拜的菩提没有停止生长,梅花却停止凋零。元军开始奏乐。于是,大宋的春天醇造于三百年前,南岭以南只有大宋凋敝的秋天。元军的乐曲携着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的荣耀,跋涉过三百个乏味腐朽的春秋,终于彻底粉碎手无寸铁的大宋文明。我在混乱的火光中看见一只暗绿绣眼鸟俯冲大海,就像一朵梅花面向大地。

上天是如此垂怜眷顾南宋亡民。元军纵逸小船持火冲向宋船染红了半壁海风,南宋的战船仍挣扎着幸存下来。宋船皆涂泥,且在每条船上横放一根长木,以此抵御。这根本无法损及元军的核心,元朝水师封锁海湾,路上元军断绝我们汲水及砍柴的道路,军士只能吃干粮饮海水,呕吐泄泻,这种情势下连平日最暴躁的将军也发出哀哀嘘声,。大宋行至陌路。。

这是大宋最后的祭奠。作为大宋末帝的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我将大宋完整的放入历史的胃囊,将大宋的梦魇截留在三百年前,祥兴二年的春天昭示着秋天的异样,因此大宋的先秋在元军奏响盛乐只是烟消云散。烟消云散的还有临安的梅花。三年前红梅淋漓而下,笑看大宋变成一个怯懦之徒,孤独又滑稽地站在英雄的血域。三年后它填满另一个空虚的夜,被撩起满眼暗淡的灰尘。

元军的鸣金仿佛庞大的针管终于穿透大宋的脊髓。左丞相陆秀夫哭拜在地:“德佑皇帝远在大都粪堵不如,陛下不可再受元人凌辱……”是啊,国事至此一败涂地,若重蹈德佑皇帝的覆辙,后人会怎样评论我呢?颟顸无能无可救药的一个光鲜的傀儡?或许这对我而言早已毫无意义,这只是一个深知人心的亡国之君在其自身及王朝变成千年朽木前光辉的自辩词。在临安的绣眼鸟坠入大海的瞬间结局已是笃定的事实。在劫难逃。

我的死因为陆秀夫而显得冠冕堂皇。元军十四声金鸣过后,陆秀夫背负我的身躯,用素白的绸带将我与他紧紧束在一起,然后,纵身跳海。我听到空气中梅花盛开的声音,清脆如水滴破裂。绣眼鸟在两条寂寞鱼上飞。渐渐地我觉得自己在咸涩的海水里,变成了杂乱的水生植物,渐渐地水流击中了我的骨髓末梢。灵魂从我的身躯蜕脱而去,我知道他经受了同样的死亡,但我并不认为他已死去,以同样的方式。

这是祥兴年间临安的天空,云层间有龙不被察觉的翻身。

摘自《第十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

作者:陈凯鸣 浙江省苍南中学

stolt 2012/12/23 10:49

留下脚印

踩一脚
copyright © 逆光之名 2010-2012
Processed in 0 seconds, 0 queries